倪宏伟:同一片天空下(小说)

同一片天空下(小说)

倪宏伟

 

第一集  苏门答腊的黄昏 ——by Ms.Lu

陌生的房间里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热带特有的淡淡的霉味儿。老旧的窗式空调嗡嗡作响地制造着冷气。

从床上欠起身,抬头看看油漆剥落的天花板,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一个忧伤的男中音半说半唱着什么,曲调百转千回,音律凄美沧桑。这是什么语言?意大利语?俄语?晃了晃还有些昏沉沉的头,想起出国前恶补的当地文化背景课,一下子明白了:外面高音喇叭里传来的,是附近清真寺晚祷伊玛目的诵经声。

发了会儿愣重新躺下,想起留在千里之外父母家的一岁多的宝宝,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把脸又埋进枕头。

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楼下隐约传来城市的喧嚣。下床摸索着拉开窗帘向下看去,是一座华灯初上的陌生小城。城市虽小,却也颇有些车水马龙的烟火气。放眼眺望,没有高楼大厦的遮蔽,赤道上的夕阳已隐没在苏门答腊岛的边际,透过城市上空渐渐褪尽的暮霭,只在地平线模糊的轮廓上留下一抹金色的余晖。

我叫卢鹏,80后,中国河北邢台人,汉语志愿者教师。父母给我起的这个常常属于男生的名字,可能注定了我不会安守一隅,一有机会就要飞出去看看世界。

在中文里,“好为人师”是个贬义词。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人就是天生喜欢当老师,我算是其中一个吧。这不,抱着“天下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心态,报名跑到印度尼西亚苏北省当志愿者来了。凭着对自己对外汉语专业的自信,加上学过几年书法又粗通一点武术,对于申请很快通过并没感到意外。只是未曾想到,这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开始之时,并没有之前想象得那么完美。

既来之则安之。志愿者生涯从哪儿开始呢?当然是先找饭吃。中午下了飞机,装作很老道的样子,礼貌回绝了前来接机的校董们的晚饭邀约,推辞说有些头晕不想吃了。到了公寓放下行李倒头就睡,现在头不怎么晕了,肚子却开始叫起来。

打开行李翻找洗漱包,行李箱里最上面放的是一个小镜框,光头宝宝咧着嘴冲我傻乎乎地笑着,刚缓过点劲儿的心又抽动了一下。宝宝不会知道,两个月前,志愿者招聘机构的老师和我有过一次关于他的谈话:

“卢老师,您的资质我们非常满意。您为了参加志愿者计划辞去大学里的工作,我们都很感动。不过还有个问题需要再提醒一下。”

“我们知道您的孩子才满一岁。以往应聘的志愿者中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派出后没多长时间,因为实在想孩子,提出提前回国。虽然可以理解,但您知道,对工作影响还是很大的,手续上也很麻烦。”

“孩子的问题我考虑过了,家里人也都支持。”

“呃,那就好。唉,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没关系。我心大。”

“……”

“砰”地一声合上行李箱,把宝宝的照片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回了回神,拿着洗漱包推开吱呀作响的浴室门,水银斑驳的镜子里,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眼睛有些红肿。双手掬着冷水拍了拍脸,拿出唇膏想补补血色,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到洗漱台上,草草梳了梳头发,抓起装着护照、钱夹的包包,锁好公寓乘电梯下了楼。

来到街上,一股夹杂着南洋香料气息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更觉得肚子饿了。独自站在街角,不时有当地人骑着摩托飞驰而过。“心大”的我不禁下意识地捂紧斜挎在胸前的包包。

街道两边都是三层左右的陈旧建筑,有些还是广东、福建古老城区常见的“骑楼”风格,看上去年代久远。沿着街道踯躅前行,经过几家人声嘈杂的大排档“美食中心”,每一家外面都有几个皮肤黝黑的赤膊小工,蹲在路边排水沟旁,有说有笑地在泛着泡沫的大盆里清洗用过的餐具。进不进去?犹豫良久,终究下不了决心。

干脆找家小超市买袋泡面解决一餐吧。打定主意,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眼睛四处搜寻着“7-11”或“Family Mart”,直觉却感到身后有人跟踪。深吸口气转过身——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穆斯林小姑娘,娇小玲珑,五官精致,小小的红唇与皮肤的小麦色显得十分健康。她戴着白色头巾,红色T恤,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滑板鞋。

小姑娘也停下脚步,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安静地望着我,长长的睫毛像洋娃娃一样,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仿佛会说话。

“Can I help you Mam?”女孩儿好看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对小酒窝儿。

我松了口气,也勉强笑了一下:

“Is there a grocery around here?”

“Come with me,please.”

跟着女孩儿刚拐过街角,我还在边走边四处张望,她却忽然蹲下身,一下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正纳闷儿,扭头却看见小姑娘正在一张堆满杂货的摊档后面笑吟吟地看着我:

“Is there anything I can do for you?”

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杂货铺,开在骑楼临街的一间小屋子里,堵着门支起一块木板兼做柜台和收银台,女孩儿显然就是从这块板子下面钻进去的,屋里简陋的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食品和日用品,再没有其他人。难道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当了老板?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小姑娘骄傲地环顾了下周遭:

“It’s run by my parents. I’m Chief Sales. ”

真是个鬼马精灵的小家伙儿。我从包包里掏出钱夹:

“Do you sell instant noodles here?”

“Sure. You are にほんじん (日语“日本人”发音nihongjinn)  or ……”

小姑娘边回答边转过身,变魔术一般“嗖”地拿出一包“出前一丁”,同时晃了晃另一只手上的“辛拉面”:

“or한국인(“韩国人”韩语发音han guk in)?”

取货、展示、推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被逗得笑出了声儿——小家伙儿居然还是个语言天才。

“I’m Chinese.”

“Tiongkok!”

女孩儿高兴地叫了一声,我以为她这次能“变”出一包“康师傅”,结果塞给我一袋包装花哨的泡面。看了一眼,包装袋上印着“Indo Mie”和中文“营多捞面超大包”,还骄傲地标注着“Product of Indonesia”。

“Try it Mam. This is the pride of my county.”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笑着拿出信用卡。女孩却摇了摇头。

我醒悟过来,把信用卡换到右手重新递过去,女孩儿还是笑着摇头:

“Don’t you have rupiah?”

“I just got here. I’m ……”

“tourist?”

“volunteer teacher.”

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Never mind. It’s my treat.”

“What? ……You don’t have to ……”

“I like teachers.”

小姑娘再次打断我,竟然抱拳向我拱了拱手,憨态可掬。

我想了想,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伸出右手接过“印尼骄傲泡面”:

“That’s very kind of you. I’m Lu.”

“I’m Ani.”

见我收下“礼物”,小姑娘甜甜地笑了,把右手先放在自己胸前,又攥成小拳头向我伸出拇指:

“I like China. Good night Ms. Lu.”

谢过了Ani,手里抓着泡面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天边的晚霞已悄然褪尽,街道上夜色阑珊,一时竟对这座赤道上的小城有了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心情放松了,脚步也变得悠闲起来,心想:一袋泡面开启的志愿者之行,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第二集  Ms. Lu 的汉语课  ——by Ani

我叫Ani,第一次见到Ms. Lu的那年我13岁。我们家是苏门答腊的巴达克族,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姐姐大学毕业后在雅加达的中国公司里做文员,结交了很多中国朋友,没几年就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姐姐经常有机会去中国,每次向我讲起在中国的见闻,绘声绘色地描述北京的长城、故宫,西安的大雁塔,杭州的西湖,我都非常羡慕,渴望以后也能像姐姐一样进入中国公司工作,也能有机会看看大海彼岸的中国。

我知道,为了实现梦想,要抓住一切机会学习汉语。但是苏北省太过偏远,中国来的老师很少,学校里的汉语课开开停停。正当我发愁的时候,命运之神送来了Ms. Lu。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三的上午。校长先生特意穿上了他最漂亮的“巴迪”衫,满脸喜气地陪着一位外国女士来到我们班级,郑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经过学校董事会的努力,终于聘请到来自中国的汉语志愿者教师Ms. Lu为我们教授汉语课程。

Ms. Lu?!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不就是向我买泡面的女士吗?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乐此不疲地向同学们赞美“营多捞面”的魔力。

站在讲台上的Ms. Lu 身材颀长,皮肤白皙,清爽不施粉脂,双目湛湛有神,齐肩的乌黑长发整齐地挽在耳后,一身白色套裙搭配着脖子上的一条细细的丝巾,显得既干练又优雅,昨晚那略显紧张的神情早已被亲切自信的笑容取代:

“Apa kabar semuanya!大家好!”

字正腔圆的问候瞬间就惊艳了所有的同学,连坐到教室最后一排听课的校长都赞许地带头鼓起掌来。

“我的名字是卢鹏。” 显然是担心我们这些学习汉语还不到两年的“菜鸟”听不懂,Ms. Lu 用最慢的语速边说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汉字:

“看上去很难写吧?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努力,把复杂的汉语课变得简单而快乐起来。我保证,一年后,你们会觉得汉字其实并不难写,你们的口语也会变得更加流利。当然,这需要努力学习。刚才那一句简单的印尼语问候,我整整练习了三天呢。告诉你们,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Ms. Lu 顿了顿环视了一遍课堂,我注意到她的目光掠过我时,特意停留了一下:

“我希望和大家学会讲更多的印尼话。你们可以称呼我卢老师,但这不妨碍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教室里沸腾起来。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位亲切又好看的中国老师。

“我知道同学们的汉语已经有了一定基础,不过还是要把基础打得更牢一些。今天第一节课,我们一起来复习汉语拼音。”

教室里又变成一片失望的声音。

卢老师好像早已预料到大家的反应,笑着说:

“让我来猜猜你们的想法。汉语拼音很枯燥,音调即使有些不准确,反正大致也能听懂,没必要费力气学习,对不对?”

咦?老师怎么一下子就看透了我们的心思?同学们又安静下来。

“作为老师,我应该先说一声抱歉。我原来一直以为印尼语是拉丁字母,所以印尼同学学习汉语拼音应该更容易。现在明白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们在学习中会不自觉用母语中元音和辅音的发音,去对应汉语拼音的声母和韵母,这反而增加了学习的难度,也影响了大家对学习拼音的兴趣。”

“我们打个比方吧:学汉语就像盖大楼,学习汉语拼音就像打地基。拼音学得不扎实,大楼再高也不会稳固。大家同意我的看法吗?”

同学们纷纷点头称是。

“好,既然都同意,那我们请一位同学,用她身边的一件事做比喻,也来讲讲学好拼音有多么重要。Ani同学可以说说吗?”

全班级的同学“哗”地把头转向我,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惊讶。我真是万分骄傲又无比紧张:卢老师第一次上课就能在全班同学面前叫出我的名字,真是一件超级有面子的事,可心里又怕回答不好问题难为情。心一横,涨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道:

“拼音,那个,就像妈妈常煮的巴东牛肉汤,那个,你们知道的,只有牛肉是不行的,一定要加入各种香料味道才正宗,像黑栗、丁香、肉桂、薄荷、姜黄……”

我根本不知道这些香料的名字用汉语怎么说,班里的华人同学恶作剧地主动配合——我每用印尼语说出一种香料,他们就一齐用汉语大声喊出中文名称,教室里笑声四起。

“你们不要笑。”我尴尬得不知所措,“这些香料哪怕少放一样爸爸都能立刻喝出来,抱怨妈妈一定是偷懒让田里的青蛙替她煮的……”

全班同学已经笑作一团,我偷偷看看校长,他正低头用手按着脑门儿,笑得两撇胡子一翘一翘的,连隔壁班的同学也偷偷跑到我们教室门外捂嘴笑着听我“演讲”。

“非常好Ani!你讲得非常好!继续呀!”卢老师大声鼓励我。

我鼓足勇气大声说了下去:

“我想说的是,如果拼音学得不扎实,说出的汉语就会像难喝的牛肉汤!”

同学们虽然笑得东倒西歪,还是有人带头鼓起掌来。

“Ani讲得太好了。谢谢你!”卢老师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老师有一个好主意。听说大家对中国的太极扇非常感兴趣。我编排了一段扇子舞,配合你们学过的拼音歌,用舞蹈动作代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很快你们就能记住四个声调了。来,大家一起动手把课桌挪开,我们这就开始吧!”

从那天开始,不仅教室,连操场边大树下也成了我们的汉语课堂。那段时间,卢老师彷佛就是电视上见过的音乐指挥家,带领着我们唱唱跳跳地就冲过了汉语拼音的难关。其他班级的同学经常误会我们是在上音乐课,当他们得知这充满歌声和笑声的课堂竟然是汉语课,无不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各年级主动要求学习汉语的同学越来越多。卢老师成了校园里最受大家喜爱的老师。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经过卢老师的悉心传授,我们的汉语水平不断进步。在校方和同学们的挽留下,卢老师的任期从一年延长到两年,又从两年延长到三年。这中间,我代表学校参加了“汉语桥”苏北省的选拔赛顺利出线,得到了去雅加达参加印尼全国赛区决赛的机会。

我的姐姐经常去中国,她对我汉语进步这么快很吃惊。我现在不仅能和她用汉语流利地对话,而且把中国的历史文化和名胜古迹讲得比她还地道。卢老师每周末在家开了一个兴趣班,教我们跳扇子舞,打太极拳,还有很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在卢老师的悉心辅导和全程陪伴下,我在印尼全国“汉语桥”的比赛中顺利通过了笔试、演讲、口试和中华才艺展示,用卢老师的话讲,叫“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获得了决赛第三名的好成绩。

更为神奇的是,自从拜卢老师为师后,不仅汉语,我其他科目的成绩也直线上升。这大大提升了我的信心,我悄悄告诉卢老师:我准备报考印度尼西亚大学中文系。

 

第三集  多巴湖上的船歌  ——by Ms. Lu

多巴湖是苏门答腊的明珠,世界最大的火山湖。虽然距我任教的城市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却是第一次来欣赏这里的景色。

三年了。谢绝了校董会的再三挽留,我知道不能再延期了。原本一年的“旅行”延长到三年,但一想到要走,心里也是一万个舍不得,可是——我也想家了。

三年了。学生们不论是汉语水平还是个头儿都窜了一大截。三年前那个鬼马精灵的Ani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男生们私下里都叫她“Ani baby”。每周除了上课,周末孩子们都愿意来我公寓学习,跟我学太极拳,吃我做的炸酱面,看电视里的“跑男”,成了三年里的欢乐日常。

我倚坐在舱边的舷窗前,蓝天白云和湛蓝湖面融为一体,湖上吹来习习凉风,竟感到一丝寒意。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在游轮船舱里嬉闹着,Ani 笑吟吟地走过来,把一件色彩艳丽的披肩搭在我的身上,又忙着给学弟学妹安排座位去了。

三年里最大的收获,不是手把手教出了1000多个掌握汉语、喜爱中国的孩子,而是真正体会到了文化交流融合的强大能量。原来,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也能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游轮的汽笛拉响了。我回过神,看着孩子们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他们还不知道我就要回国了。趁着学期结束前带着孩子们来多巴湖玩,算是就此一别。

游轮缓缓向辽阔的湖中驶去,刚才还嬉笑喧闹的孩子们却无缘由地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怔怔看着湖面。Ani 善解人意地提议大家讲笑话,两个最淘气的男生马上响应:

“Ani 是巴达克族,多巴湖是巴达克族的家乡。老师,您想听巴达克的公公和儿媳是怎么对话的吗?”

Ani 刚要制止,两个男孩子已经自顾自地开始了表演,一个装着苍老的声音说:

“亲爱的卢老师,请您问问我的儿媳妇,家里还有鸡蛋吗?”

我还在一头雾水,另一个男生马上捏着嗓子对我说道:

“亲爱的卢老师,请您转告我的公公,家里还有一大篮鸡蛋呢!”

孩子们哄笑起来。

“真讨厌。”Ani 装作生气地扭过头。

一个女生笑着向我解释,巴达克族生性保守,公公和儿媳从不直接对话,不得不交流时必须通过第三人转话。

“那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呢?”我笑着问道。

“没人转话巴达克人就会找块石头或者一棵树当中间人。”

刚才的 “男一号”马上又入戏了:“亲爱的石头,请你问问美丽的Ani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船舱里的笑声更大了。Ani 羞红了脸不再理睬两个淘气鬼转移了话题:

“老师,中国有这样的湖吗?”

“有啊。”我拿出手机,找出几年前去新疆旅游的照片给孩子们看:“这是博斯腾湖,在汉语课上给你们讲过的新疆。”

“真美啊!”孩子们赞叹不已。

“老师,您拍照时穿的是什么服装?”

“这是中国维吾尔族的民族服装。”

“真好看。老师,我想去新疆,您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说话。

“老师会在中国等着我们。”

一直默默看照片没有说话的Ani 冷不丁插了一句,孩子们一下沉默了。我明白了,他们已经知道我要回国的消息了。

“卢老师,”Ani 拉了拉我的手:“我们送给您一首歌。”

孩子们没有刻意列队,围着我或坐或立,用中文唱起了《送别》。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发音虽然不是很准,但从歌声中能听出,孩子们理解歌词的含义。

我强忍住眼泪,把Ani搂进怀里:

“唱得真好。这首歌的歌词有些难度。告诉老师,这首歌带给你们什么感觉?”许久没有人回答。

Ani握紧我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到我的手上:

“伤心,老师,特别特别的伤心。”

几个女生同时哭出了声。

我抱了抱几个孩子:

“老师要回中国了,那里有老师的爸爸、妈妈和宝宝,但是老师一定会想念你们的。你们猜猜,老师在你们的国家生活了三年,最喜欢这里的什么?”

“是榴莲吗老师?”一个男孩儿的回答逗得几个小姑娘破涕为笑。

“就是你们的笑容啊。这里每个人每天都带着微笑,从不把烦恼挂在脸上。来,我们继续唱歌吧!老师用印尼语唱一首‘星星索’好不好?……”

 

第四集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by Ms. Lu & Ani

 

三年后。

Ms. Lu

“妈妈妈妈,快来看有印尼的新闻!”

儿子刚上小学,已经知道妈妈对新闻的“兴趣点”啦。

新闻联播里播放着中国援助印尼疫苗抵达雅加达的镜头。一箱箱的国产疫苗正从飞机货舱里卸到停机坪上,包装箱上是鲜艳的五星红旗和印尼国旗图案,还有八个汉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回国三年,虽然偶尔还和印尼的同事学生们通个微信,但家里家外工作生活忙忙碌碌,热情如火的苏门答腊似乎已在脑海里渐行渐远。

正洗着碗碟,手机响起“星星索”的歌声,在围裙上擦擦手看了一眼,是学校人事处的老师。

“打扰了卢老师,中国的一家疫苗公司应邀要去雅加达与印尼方开展疫苗合作,需要随团协助工作。省里要求我们抽调有当地工作经验的志愿者,随队协助联络沟通。您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印尼现在疫情比较严重,会有一些风险……”

“我没问题,什么时候启程?”

“啊?这个月底。您不用再考虑考虑吗?”

“不用了,我心大。”

“……”

结束了通话,打开微信通讯簿,第一个联系人就是Ani。记得三年前我刚回到国内没多久,她就给我发来了笑嘻嘻地捧着印度尼西亚大学入学通知书的照片。上个月又给我报喜,说申请到了中国政府留学奖学金。手指在“视频通话”上犹豫了一会儿,算了,先不告诉她,给她个惊喜吧。

 

Ani

从检测中心回到学校宿舍,浑身累得快要散架了。对着浴室镜子摸了摸脸上两道明显的口罩压痕,“咝”,真有点疼。冲过凉换上睡衣,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老师应该还没有休息,调出标注为“泡面老师”的联系人,心里偷偷笑了一下:

“卢老师吗?我是Ani。”

“Ani,这么巧,刚才还想给你打微信来着。来,先考考你吧:像我们这种不约而同做同一件事的情况还能用哪个成语形容呢?”

“心有灵犀,对吗老师?哈哈,难不倒我的。我可是名师教出的高徒!”

“回答正确。你那边疫情怎么样?千万做好防护!”

“老师,这边疫情很严重。我报名参加了抗疫志愿者计划,负责协助和中国援助有关的工作。您知道吗?印尼是全球第二个批准中国疫苗紧张使用的国家。”

“紧急。”

“对不起说错了老师,我还是一说快就容易说错。” 电话这边的我吐了吐舌头:

“听说过几天佐科总统第一个接种中国疫苗,真的谢谢中国。对了老师,中国援助疫苗包装上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今天有个记者问我含义,我觉得我回答得不准确。这应该是一句中国古诗吧?”

“是一句日本古诗。”

“是吗?怎么会呢老师?”

“唐朝时,一位日本亲王为邀请中国高僧去日本讲经授法,召集全日本最优秀的绣工,赶制了1000件袈裟送到中国,袈裟上绣的就是这句诗。我先想一想,下次给你解释含义。”

“好的老师。老师,我们都想你,真想快点见到你。可是疫情这么严重,恐怕要等很久了。”

……

Ms. Lu

三个星期以后

“permisi,permisi,借过,借过”,蓝色医用帽,蓝色防护服,蓝色鞋套,全身蓝色的志愿者,活脱脱一个“天线宝宝”,弯腰拖着一只装满泡面的大纸箱,从隔离中心忙碌的中国和印尼医护人员中吃力地穿行。防护服后背上,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大大的“Ani”。

“Do you sell instant noodles here?”我径直走到“天线宝宝”身前。

“天线宝宝”顿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呆呆地看着我,医用面罩里聚起一层水雾:

“Sure. You are nihongjinn(日语) or han guk in(韩语)?”

“I’m Chinese.”

 

隔离中心楼顶,两个“天线宝宝”坐在楼顶外沿上,双脚垂在外面摇晃着,各自捧着一碗泡面。

“老师,我想明年到北京留学。到时我们就能常见面了。我们一起去新疆看博斯腾湖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出神地望着一只白色的苍鹭展翅飞过城市上空,一路向西。

“老师您在想什么?”

“我在申请非洲汉语志愿者教师的名额。可能很快批准了。”

“那又要几年见不到老师了。”

“……”

“Ani,你现在知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是什么意思了吗?”

“就像苏门答腊的多巴湖和新疆的博斯腾湖,不管彼此离得有多远,都永远一样美,永远在同一片天空下,对吗老师?”

“对。”

“老师?”

“什么?Ani?”

“我们能认识,真好。”

极目天际,一轮火红的落日,正缓缓没入波光粼粼的印度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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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xi 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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