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贤前辈黄炳康先生百岁冥诞纪念
一位厦大女教授眼中的华社大好人
晚年在家中剪报的黄炳康先生。

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施雪琴

写在前面:今年5月,是印尼社会公认的华贤大好人黄炳康先生百岁冥诞。黄老于2018年2月5日驾鹤西行,享寿97高龄,德高望重,此生无憾。印尼华媒记者前辈沈慧争先生曾评价说:“ 印尼华族有很多好人,黄炳康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但在华社,要找像黄老一样高风亮节,处处关心别人,处处为别人着想,又爱国爱乡的好人,实在不可多得。”

黄老先生祖籍福建泉州南安,1921年生于安溪,少年随母南迁印尼棉兰。后辗转国内,曾在广东梅县就学,在福建南安从教。后重返印尼定居。他一生情系桑梓、热爱印尼、热心公益、乐善好施、对中印尼友好关系发展做了许多工作,深得印尼华社爱戴与赞誉。

黄老生前,我因访学和学术研究多次来印尼,与黄炳康先生相识相交数年,深感其高尚人格品德和社会影响,交往中的点点滴滴,令我心中特别温暖而感动!黄老离世这几年,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时常像电影一样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在他百岁冥诞之际,谨以此文寄托对黄老的敬仰与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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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2月,我到印尼日惹的迦查马达大学访学,这次我第一次到印尼,期间停留雅加达数日,经《千岛日报》记者沈慧争先生介绍,住在当地华人黄炳康(印尼文名字Logam Soepadhi)先生家中,之前我与黄先生素不相识,只是听沈先生说他是一个对祖籍国感情极深的印尼华人,他对中国的感情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许多到印尼的华人只要与黄先生联系,不论贵贱,地位高低,都能得到他及时、实在的帮助。雅加达短短数日,我深切地感受到沈先生的话一点也不夸张,我亲身体验到的不仅是黄先生的赤子之心和爱乡情怀,还有黄先生对第二故乡—印度尼西亚及其人民的关切与真情。

2005年,作者在雅加达黄炳康先生家里与正在剪报的黄老合影。

飞机深夜降落在雅加达国际机场,我终于踏上了印度尼西亚的土地。沈先生和黄先生的司机早已经等在外面。沈先生是客家人,早年从事华文报业与华文教育工作,苏哈托上台后,印尼华文遭到全面排斥与禁止,华文报纸被迫停刊,华校也被迫关闭,印尼众多的华文报业和华文教育从业者一夜之间顷刻失业。所以30多年来,沈先生只得放弃自己热爱的华文教育事业,转到公司打工,赚取微薄的工资来补贴家用。1998年苏哈托下台后,印尼华文逐渐得到解禁,一些华文报刊重新复办,华文教育也逐渐活跃起来。所以,沈先生在近古稀之年终于迎来了华文复兴的曙光,又开始重操旧业,出任总部设在泗水的《千岛日报》驻雅加达的记者,并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致力振兴印尼华文教育。

终于到了黄炳康先生的家。小车驶进雅加达西区的一条街道,停在一个普通的有两层楼房的小院子里。从机场到黄先生家不是太远,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一路过来,雅加达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的确不好。除了机场海关人员的勒索,一路上昏暗的灯光、肮脏低矮的贫民窟,推着小车的商贩、一群群聚众的青年……这一切似乎成为印尼社会动乱频繁的注脚。黄先生有早睡的习惯,但听说我到了,他还是起来与我见面,还连说抱歉。这是我第一次与黄先生见面。已近耄耋之年的他身材枯瘦,手臂、腿上的青筋毕露,脸上、手上都布满了老人斑。但就是这样一个几近风烛残年的老人却时刻关心着他的祖籍国与印尼的发展。

黄先生有两儿两女,两个儿子都在雅加达经商,一个女儿在新加坡,一个在雅加达。孩子们都很孝顺。但黄先生生活习惯与孩子们不同,所以不愿与儿子们住在一起,两个儿子就专门为他买了一栋小楼,为他配了一辆小车,雇了一个司机、一个护士和一个保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与出行,一切费用都由他们负责。这是一个特殊的华人家庭,但与其说是华人家庭,还不如说是一个印尼人家庭。和黄先生居住在一起的不仅有印尼司机、护士与老保姆,还有司机不满三岁的儿子,司机的姐姐,老保姆的女儿与外孙女,这些人住在一楼,黄先生住在二楼。除了这常住的七个印尼人,周末还会有他们在雅加达打工的亲戚也来黄先生家小住,好在雅加达常年气候炎热,他们在客厅的地上铺上地毯便可以过夜。我很惊诧有这样的家庭以及黄先生宽厚的待人之道。黄先生和他的印尼佣人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老保姆悉心周到地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护士像女儿一样叮嘱他吃药,司机像儿子一样陪他出行,而那个上小学的印尼小女孩则称他“阿公”,除了每天上学前的午餐费,还常常撒娇向他要红包参加同学的生日party,黄先生对她是格外怜爱,总是有求必应,难怪小女孩的同学都误认为小姑娘家境不错,黄先生是他的亲祖父。谁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母亲被歹人诱骗,后又遭暴力殴打,黄先生同情她们的不幸遭遇,才将她母女收留,让她们祖孙三代都住在她家,并供养小姑娘上学,那桌上的电脑就是黄先生专门为小姑娘买的,他说他要培养印尼人的后代。黄先生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好人!我被感动了!而这样的感动在短短的几日一次又一次地在重复:每次出门,黄先生总要吩咐司机准备好一些零钞备用,他总是想着给人小费或给路边的乞丐;出去用餐,他总去价廉物美的小餐厅,他说他最反对奢侈浪费,主张金钱要花在有用的地方。他说大多数印尼人的生活还很贫穷,华人不能铺张浪费……黄先生的这一切言行与许多媒体宣扬的印尼华人的形象多么不同啊!

黄先生的一天是从早晨四点钟开始,头一件要做的是剪报。他一边抽烟,一边向我叙说他的故事。黄先生祖籍福建南安,1921年出生于福建安溪,后随母亲来到印尼棉兰。抗战爆发后,热血沸腾的他报国心切,与母亲不辞而别,偷偷返回祖国,颠沛流离于闽粤两省。十年间,先是投军未遂,后在梅县一所中学读书,之后又到福建南安教书。十年间,战火隔断了他与母亲的联系,待他返回棉兰时,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母亲辞世时,曾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每每说到这里,黄先生总是老泪纵横,唏嘘不已。对过去在中国的经历,他不仅记忆犹新,而且还经常向中国大陆来的客人朋友倾诉,时不时还哼唱那首他最喜欢的歌曲《秋水伊人》,“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羹残楼静孤燕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情,梦魂无所寄空有泪满襟,几时归来呦伊人呦,几时你会走过那边地丛林…….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楼静羹残难耐襟寝寒,往日的欢乐只引出眼前的孤单,梦魂无所依空有泪难干,几时归来呦妈妈呦,几时你会回到故乡的家园…… 。”

歌声里浸满了黄先生对母亲、对故土无边的思念与无尽的悲哀!

2012年黄炳康(坐轮椅者)与厦门大学老师及故乡亲友在厦大专家楼前留影,左二系本文作者。

黄先生天天都剪报。他订了雅加达所有的华文报纸,中国大陆的一些地方侨办也会将每期侨报邮寄给他。身在印尼,黄先生非常关心中国的发展,所有关于中国的消息他都剪下来,粘贴好,然后定期拿去复印,以便保存收藏。黄先生对中国的感情之深,恐一般人难以想象。他是中国驻印尼大使馆的常客,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上至大使、下至门卫,他都很熟悉,经常带些水果去看望他们,逢年过节,他还准备许多月饼、粽子等中国传统的食品去慰问使馆工作人员。如果这些小事还不足以让你体会到黄先生对中国的感情,那么下面两件事足以让你对黄先生肃然起敬!

2000年7月下旬,时任中国国家副主席胡锦涛对印尼作友好访问期间,在雅加达香格里拉大酒店的欢迎会上,印尼工商会馆主席却克里发表欢迎词。在致词中,他多次称中国为“支那”CINA。在座的华人华侨大为吃惊,全场哗然。黄先生认为称中国为“支那”,不仅污辱了中国,也污辱了作为东道主的自己,感到很不友善,当场就带头和几十位华裔人士喝倒彩表示抗议,使得却克里有所醒悟,马上改口称中国为CHINA。黄先生这种维护祖籍国和海外华侨华人荣誉的勇气和言行,使他赢得了大家的钦佩与爱戴!

今天还有多少人记得中国空军飞行员王伟呢?2001年4月1日中国飞行员王伟驾驶战斗机在祖国的领空执行任务,被闯入的美国飞机无理撞击,机毁人亡。恐怕多数国人早已将此事淡忘,当黄先生还常常惦记着英雄的亡灵。在撞机事件发生后,黄先生就写信给王伟家人表示哀悼与慰问,每逢清明,他还将粽子撒入大海慰问英雄的亡灵。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啊!英雄九泉之下,必会感到无比的欣慰!

在雅加达期间,黄先生还特意安排我与他的家人见面,并参观了他们在雅加达的制衣厂和商店。黄先生的两个儿子从商多年,从底层做起,如今已算事业有成。他们在雅加达拥有一家规模较大的制衣厂,每月生产成衣12万打。并自创了名叫“Pojok Busana”品牌。该品牌主要面向印尼中下层人民,销量不错,如今连锁商店已经发展到40多家。他们的工厂采取比较传统的生产方式,厂里的工人并不多,主要负责原料进货、裁剪与包装,制衣的其它工序都被层层分包下去,完全由印尼家庭分工完成。这样,既可以缩减工厂的规模,免得招人嫉妒,又可以照顾到一些贫穷的印尼人家庭,增加他们的收入。这种经营之道,利己利人,值得称道!

2017年7月,本文作者施雪琴教授在印尼玛琅参加学术会议于玛中大学留影。

近年来,黄先生带他的孩子和孙子常常到中国观光旅游,希望他们对中国有一个切身的了解,黄先生希望孩子们能学习华文,并有意送孩子到中国学习。但这些孩子都是在雅加达的精英学校—尼赫鲁国际学校成长,然后又到新加坡留学,中国对他们而言只是祖父的家乡,遥远而陌生!面对这种状况,黄先生是无可奈何!也许只有当孩子们自己意识到华文的文化与经济价值时,他们才会自觉地去学习。

黄先生担任了许多社会职务,他是中国北京市归国华侨联合会驻印尼顾问,中国广东省归国华侨联谊会驻印尼顾问,印尼-中国友好协会创会人之一,印尼雅加达华裔总会顾问,印尼黄氏宗亲总会顾问,印尼雅加达安溪同乡会顾问,印尼雅加达孔教忠恕基金会荣誉顾问、印尼棉兰鹅城慈善基金会荣誉顾问,印尼苏北棉兰黄氏宗亲会顾问,印尼苏北省华裔总会顾问,印尼苏北中华致公创会人之一,印尼苏北五祖庙理事,印尼苏北陈氏宗亲会荣誉顾问。这么多没有实权的“头衔”在身,使他总是很忙,因为总有人找他“麻烦”,要他帮忙,而黄先生也总是乐此不疲。

事情是那么的巧合!离开雅加达的前一天,黄先生收到一封来自厦门的贺年卡,是他在厦门大学的表侄洪教授寄来的。我一看信封,很是惊讶,原来洪教授就住在我家楼上!黄先生很是高兴,连连说我们有缘分,然后郑重地托付我一件事情,要我转告他侄儿,希望他回南安老家帮助筹办重修他家老厝的事宜,他死后要叶落归根。晚上,我用录音机录下了黄先生给他侄儿的留言,还有黄先生最爱唱的歌《秋水伊人》,带回厦门。

那天早上离开雅加达,黄先生亲自送我去机场。路上,他的手机又响起,苏北棉兰的一位侨领打来电话,希望他晚上到机场去接中国“红十字会”赴亚齐视察灾后援建工作的一行成员,黄先生满口答应了。他就是这样一位乐于助人,甘于奉献的老人!

2012年6月,我终于在厦门见到黄老先生。黄先生在家人的陪伴下回到广东、福建探亲,他还是惦记着重修祖屋的事情,想回祖籍地安溪看看如何筹办。我陪同他游览了厦门大学,他很开心,那次见面给我们留下了愉快的记忆。

接下来的几年,由于工作关系,我常去印尼出差,方便的时候我也联系黄老先生。他还是那样热情,每每知道我去印尼,总是要我去他家里小住,安排得很妥帖,有一次还专门到酒店来接我去他家。面对90岁高龄的老人,谁能忍心拒绝啊!我也很乐意去黄老家小住,我欣赏他简单质朴的生活方式与天天勤奋读报剪报的习惯,这也许是他的长寿之道。住在他家,看着一个老华人在自得其乐剪报的背影,悠然自得的抽烟姿势(他曾数次解释说他不能戒烟,他抽烟只是享受抽烟的这种乐趣,并没有把烟雾吸进去,很聪明的老人啊!),背景是中央电视台第四套的节目,他还时时哼唱小曲……在这历历情景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东南亚老华人的文化之根与深厚情缘……

人生是一场丰盛的宴席,纵是有缘,也终有一别,数年来游走东南亚各地华社,遇到不少像黄老那样的老华人,他们给予我生命的意义与启迪,让我感受到无私奉献、善良慈悲、悲天悯人的高尚人格与感人情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他们身上得以延续与传承。

哲人其萎,风范长存!敬爱的黄老先生,有人说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希望真是那样啊,但愿天堂里有您喜欢看的报纸,您在那里还是天天读报剪报,您的音容笑貌,是那么熟悉、可亲、可敬,我们永远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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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xi 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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